“鑒湖千頃，四序風光好。撥棹皺漣漪，極目處、青山繚繞。微茫煙靄，鷗鷺點菰蒲?！?/p>
一
暮秋時節，沿會稽山脈行走，水淡淡，雨疏疏，竹風裊裊，蒹葭蒼蒼。山上楓葉紅了一半，綠了半截，綠肥紅瘦，仿佛遺落了誰的夢影。
秋雨落下細密的針腳，在時間的織錦上翩躚起舞，宛如春風詞筆，輕吟淺唱著歲月的平仄詩行。
遠遠望見青山翠柏中聳立的大禹像，左手緊握耒耜，右手指向海塘，頂天立地，俯視蒼穹。遲行的鴻雁，排成人字形隊列，往南遷徙。金色的田野，春種一粒粟，夏長千尺綠，終迎秋實滿枝頭，是大地對辛勤的饋贈，它們沉甸甸的，不僅裝點了秋天的豐盈與富饒，更蘊含著生命的厚重與希望。
綠樹掩映著鄉村瓦屋，小橋流水人家，暗香疏影，山巒、湖泊、翠竹、茶園、油紙傘、烏篷船……一幀幀從窗外掠過，這是夢里江南、水鄉鑒湖最詩意的風景。
“山外山，云那邊，原野的風多情，撩動我的心弦......時光輕慢，晨昏纏綿，在廝磨的耳語間，看你眼波流轉......伴著《山海之約》的優美旋律，我們走進位于會稽山脈北麓的千年古村一一鑒湖街道坡塘村。
坡塘村由應家潭、坡塘、盛塘、云松四個自然村組成。相傳越王勾踐打敗吳國班師回朝，越國大夫范蠡組織人馬在山陰城南造湖，會稽山北筑塘，蓄水養魚，休養生息。其時的坡塘，就是越國都城的后花園和后勤基地。
公元前470年左右，范蠡寫下養魚心得《養魚經》，描述“聚土為坡、積水成塘”，水居不乏干熇之物，陸居不絕深澗之寶，是為坡塘。2500多年來，多少王朝更迭，分分合合，但坡塘村名亙古不變，延續著千年文脈，是中國最古老的村莊之一。
有的地方，地名、路名“朝令夕改，找不到回家的路”。坡塘人把地名當作歷史文化來保護，值得點贊。
“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走進坡塘老街，白墻黑瓦，整潔有序，清新脫俗，游人在這里呼吸春秋的遠古之風，也在體會“星巴克”的時尚之味?！澳?，這是這條街改造之前的樣子?！绷_國海指著一張坡塘老街整治前的照片。2016年之前，“村莊上空有電線、有線電視線、廣播線、監控線、電話線、網線等，雜亂無章，像‘蜘蛛網’。地上衛生狀況堪憂，到處都是亂糟糟、臟兮兮，違章建筑隨處可見，被人戲稱為‘破塘’?！?016年，辦著一家機械廠的羅國海被街道黨委“一紙征召”，回村擔任村黨委書記?！澳慊卮謇锶?，企業怎么辦？”“村子這么窮，你去也搞不好”……回憶起2016年鎮里邀請他回村任職的經歷，親朋好友的規勸，依然記憶猶新。但經過一番思考，羅國海反而下定了決心，我自幼在村里長大，又是一名黨員，現在自己有一定積累，已沒后顧之憂，現在是為鄉親做貢獻的時候了。羅國海上任就咬定目標，誓把“破塘”變“美塘”。
羅國海帶領黨員干部，著手開展亂搭、亂建、亂占、亂拉等專項整治，四個自然村開展大小整治30余次，可見工作難度之大、任務之重。經過2個多月的邊整邊治，拆除坡塘老街違章建筑158間（8000余平方），完成老街線路上改下4100余米，外立面整治650戶。羅國?？嘈Φ?，“拆違章總有‘釘子戶’，免不了得罪人，人家亂搭一間屋子租出去做商鋪，每年租金能收兩三萬元。老百姓就看你能否一碗水端平，現在環境好了，大家也都理解支持了?！?/p>
羅國海認為，“千萬工程”的初心應該是改造人居環境，讓村民住的舒心，不是每個村都要弄成景區。環境衛生搞得好，家家戶戶都很干凈，也是特色。
二
當時的坡塘村，歷史欠賬多，信訪矛盾突出，每天處理市長熱線的投訴頗為棘手。羅國海想了很多辦法疏導化解矛盾?；?00元買了一臺老年手機，開通村民熱線，5位村干部輪流接電話，24小時待命。每個電話都記錄在案，誰打進來，幾點幾分，什么內容，半小時內，村干部必須到現場處理。2023年6月，鑒湖人民法庭成立“羅國海調解工作室”，村民之間鬧了不愉快就到調解室說理。羅國海請了兩位威信比較高的退休老干部，幫助調解矛盾，已推動300余件基層糾紛訴前調解，有效實現“基層矛盾基層解”，成為繼承創新“楓橋經驗”的范例。
“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羅國海自嘲，當村書記比當廠長還忙，村莊出名后更忙了。因為心里擱著事，經常睡到凌晨2點左右就醒了。羅國海的床頭放著一個筆記本，有時夜深人靜靈感來了，怕忘記，就把本子摸過來記上一筆，像黑暗中照進了一束光。
“環境好了，怎樣更好落實‘千萬工程’要求，探索出一條適合自己村的發展路徑？如何讓村莊顏值轉換成美麗價值，實現可持續、普惠性發展？”羅國海一想村里的事就睡不著覺?？吹絼e的村請專業的運營團隊，他也想請，但他心里清楚，村里底子薄、“余糧少”。創建鄉村振興先行村那年，運營費還是從街道下撥經費里支出，但以后的運營費還是要靠自已解決。運營團隊的開價從幾十萬元到上百萬元不等，這對坡塘村來說壓力太大。羅國海也到省內多個示范村參觀學習過，見過不少村子建了彩虹滑道、玻璃棧道、高空索道、小鎮影院和高大上的游客中心等，一打聽這類村大多有高負債，他覺得坡塘不適合搞這些大的文旅項目。如稻田里插標語牌，墻壁上畫五顏六色的農民畫，這些都是“一時鮮”，日常維護成本很高。有的村田間地頭裝燈箱，晚上看起來很漂亮，不過產生不了效益，電費要翻幾倍。門前屋后種花花草草，不光占了村民的地，天氣熱的時候，澆水成本每個月要幾千元。他認為坡塘得因地制宜走自己的路，不能把村莊當作城市來建，公園來養護，一個村跟一個家一樣，得精打細算過日子。
“有德之士，功在千秋，其行其善，不可不銘”。在坡塘見到一處功德碑，碑文上記錄著村莊改造期間，村民的捐款。如村口至白果樹下道路拓寬，就有150多位村民捐款，最多的是羅國海，捐了7萬多，少的也有500元，落款時間是2016年。干群齊心，把美麗鄉村建設當作自己的事，以搭上通往山鄉巨變的快車。
羅國海有企業家的經營頭腦，村里既然沒能力請運營團隊，那就自己想辦法。那段時間，羅國海天天拿著手機“沖浪”，開闊眼界，獲取信息，力求找到適合坡塘發展的路徑?！按謇镉小扼火B魚’的典故，又是紹興蓮花落發源地，古樸庭院深深幾許，小橋流水人家，云松‘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绷_國海駕駛著觀光車侃侃而談。眼界打開了，就碰撞出了思想的火花，發展的脈絡就清晰起來了，一張“詩畫山水、清新坡塘”“都市隱逸、鄉村旅居”的目標規劃圖應運而生。
三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羅國海特喜歡這句網絡流行語。他說“千萬工程”不是“千篇一律”，不能生搬硬套，否則容易水土不服、勞民傷財。羅國海特別注重小細節，他想出來的點子也很“有趣”。云松自然村有一桿當年生產隊用的老秤，羅國海將它掛上墻，用玻璃框裝好，寫下一行字“老百姓心里有桿秤”，時時提醒黨員干部，要做到公正無私和光明磊落。電線桿上配電箱裸露在外，蓋上一個特制“大哥大手機殼子，就有了滿滿的年代感。廢棄的水表箱，繪上“楚河漢界”棋盤，兩個小石凳一擺，一個露天小棋局就有了。百畝茶園里有座廢棄水池，羅國海就想了個辦法，從網上買了一把直徑約2米的茶壺和幾只茶杯，茶壺懸在空中，壺嘴噴射出水柱、濺起水霧，在靜態的茶園里注入了動態的場景，非常相宜，“云壺飛瀑”橫空出世，吸引了大量游客駐足留影。在村道的拐角處放上一輛產于六七十年代的“二八大杠”自行車、白糖棒冰箱、蓑衣等老物件，引起游客共情。今年《紹興日報》刊登了一張解放紹興時解放軍夜宿坡塘的照片，照片里有一挺馬克沁重機槍，羅國海如獲至寶，隨即從網上采購了一挺模擬機槍，配上照片文字，一段歷史就呈現出來。
“文化賦能、旅游激活”，讓藝術融入鄉村，已經成為浙江美麗鄉村建設的一張“金名片”。今年5月省市縣三級宣傳部門相繼派出“文化特派員”下基層，力求通過以文潤村、文化賦能，打造一批具有浙江辨識度的“文旅品牌”，呈現鄉村環境之美、活力之美、人文之美、生活之美。
駐村文化特派員王繼紅，是越城區交通局干部，她的另一重身份是詩人、中國作協會員、紹興市作協副主席、詩創委主任。她告訴我，坡塘村是一個文化建設非常出色的村，不僅僅是大家熟知的網紅村，事實上它在經濟建設、自然生態、文旅融合、法治廉政、歷史文化挖掘等方面都做得很優秀。2019年以來坡塘村32次登上學習強國平臺，多次登上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農民日報、浙江日報、浙江衛視、潮新聞等省級以上媒體。
詩人、作家駐村，羅國海當然高興，但王繼紅卻倍感壓力，如何鏈接更多資源，盤活文化元素，尋找歷史的印記、留住時代的溫度，把文化請進來留下來；如何擔當起以文惠民，以文興業、以文潤鄉的使命，讓村民更多地得到鄉村文化振興帶來的實惠。成為她今后兩年的重要使命。
古街小巷，歲月悠長，青石板路，承載著千年的風霜，老宅新居錯落有致，青瓦白墻間，透露出歲月的履痕與文化的底蘊?！捌绿链逵?500多年歷史，不是自夸，除了范蠡的書證，更有大量物證。1982年，坡塘獅子山腳下的知青磚瓦廠，發現一座大型古墓，是當年浙江重大考古發現，共出土1200多件文物。墓中出土最珍貴的是伎樂銅屋，是我國首次發現的先秦銅屋模，成為浙江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墓中還出土了玉虎、玉璧、玉龍、玉蟬、玉璜、月牙形玉佩等珍貴文物?？脊湃藛T從出土的青銅器銘文中找到了線索，經考證研究確認，這是一座徐國的貴族墓。坡塘村是文物出土大村，歷年來，該村村民自覺上交給紹興博物館的文物就有228件?！绷_國海充滿自信地說。在村博物館，紹興市博物館館藏的49件坡塘出土的珍貴文物，回到坡塘村展出，讓村民看看這些從自己家鄉出土的寶貝，其中39件還是村民自覺上交的。有的村民已經離世，但他們的愛國愛鄉情懷值得后人永遠銘記。去年，鄉村博物館建成，村委發出“文物”征集令，村民們積極響應，捐出家中祖傳的老古董、老物件55件?！拔覀兏汔l村博物館，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有，有土壤，有自己的東西?！绷_國海說?！班l村振興，文化的振興至關重要，不僅要保護依附于鄉村物質遺存上的歷史、文化信息，也要日益關注伴隨村莊物質形態而存在的具有生命力的人文環境，地域文化特色和歷史氛圍?！蓖趵^紅補充道。
歷史與現代完美融合，自然與人文相映成趣，讓坡塘獨具活力和魅力，也為鄉村的可持續發展帶來無限可能。
2020年春天，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的“藝鄉建”團隊來坡塘村采風研學。春天的坡塘山明水秀、蒼翠欲滴，連片茶山云霧繚繞，仙氣飄飄，清新自然景色，深深吸引了“藝鄉建”創始人陳炯。他觸景生情將一塊巨大的綢帶掛在茶園上方隨風飛舞，一件名為《看見風》的藝術作品就此誕生。隨后的幾個月里，1萬多名游客慕名前來打卡。羅國海說，這是村民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化的力量”。坡塘村隨即開通云上直播間，并著手打造范蠡泛舟隱退、漢光武帝劉秀避難、唐茂盛拜師學藝等具有坡塘辯識度的文化節點，將蓮花落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完整地傳承下來，村歌《清新坡塘》用的也是蓮花落的曲調。藝術賦能，青山綠水有了別樣風味，“風雅坡塘”漸有雛形。
農村有了與城市不一樣的風景，才更能成為城里人內心向往的地方。在樹蘭書屋，羅國海與文化特派員王繼紅商量著文旅融合這件事。對村內老臺門、舊民居、破廠房實施“小規模、小尺度、漸進式”的藝術化改造，推動傳統村落活化利用，發展休閑旅游、文化創意等產業，讓傳統村落的“煙火氣”更旺。同時進一步突出文化傳承，讓坡塘村真正成為陽光充沛、空氣清新、水體明凈，植被蔥郁的美好田園，成為富含歷史淵源、文化傳統和情感認知的詩意的棲息地，才能吸引城里人的目光。
四
產業是鄉村振興的“路”和“橋”。國慶節后，羅國海給我發了一張照片，村里新開的飯店“云松樓”開業了，上臺門的大肉包也火出了圈。他告訴我，村民不參與的鄉村振興是不可持續的。老百姓是要看到實際效果才會參與，所以要因地制宜扶持業態，幫助思想比較超前又有經營頭腦的村民先動起來，并逐個做成功。今年，坡塘精心謀劃“互聯網+農業”“快遞+農業”“觀光文創+農業”等適合自身的產業布局，做大做強云松村微田園“稻夢空間”“家門口的茶園”等品牌，已吸引50余名年輕村民回村，開設茶館、咖啡館、民宿、露營基地等項目。
中秋節，紹興越秀外國語學校的老師帶著100多名外國學生來坡塘研學。去年以來，就有來自法國、印尼、捷克、西班牙、俄羅斯等多個國家的游客來坡塘旅游，近距離感受浙江鄉村的美。捷克學生阿爾賓的一篇游記，獲得“感知中國征文比賽三等獎”。坡塘成了遠近聞名的“網紅村”，節假日單日游客量最高日達3000人次，預計今年可實現旅游綜合收入350余萬元、村經營性收入可達190萬元，帶動剩余勞動力就業220人。
離開坡塘時，我請羅國海談談如何當好村支部書記？羅國海不假思索地說：首先要清爽做人，農村的百姓可以容忍村莊不發展或者慢發展，但不能容忍村干部從村莊建設發展中謀私利、徇私情。二要用心做事，不貪大求洋，虛頭巴腦的事不要去做。三要講規矩，講原則，帶著法制思維去處理、協調村莊大小事務。他補充道，村書記不同與其他干部，也要有一種“事事追求完美”的榮譽感，因為做得好會被人惦記幾代，做不好會被人罵幾代。
山河秋深，歲月向晚，半是斑斕，半是清歡。云松嶺上，南歸的雁兒叼著夕陽的火種在點燃，一抹余暉給這個寧靜的小山村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銀杏樹下，孩子們在追逐撿拾地上的杏果，風移影動，珊珊可愛，每一刻流年都充滿歡愉。誰家的墻頭伸出了桂花的枝椏，一陣清香襲來，夢幻般打開了江南秋天的調色板。（作者俞和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