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美育是審美教育,也是情操教育和心靈教育,不僅能提升人的審美素養,還能激勵人的精神,溫潤人的心靈。兒童劇作為融合了美術、音樂、舞蹈等多種藝術形式的表演,培養了一代代少年兒童的審美情趣和人文素養。2022年教育部將戲劇正式納入義務教育藝術課程標準,兒童劇從課外興趣變為美育必修課,這正是對“以美育人、以美化人、以美培元”理念的生動實踐。在第75個“六一”國際兒童節到來之際,光明日報記者與上海師范大學組成兒童戲劇調研組,通過劇團走訪、劇場觀察、專家訪談等方式,對兒童劇發展的現狀與問題進行了系統調研,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促進兒童劇高質量發展的對策建議。
在上海師范大學附屬金山龍航小學,懸掛著彩綢幕布的舞臺上,《小馬過河》的溪水潺潺聲還未散去,劇場后臺,戲劇教師高已原快步穿梭在表演候場區,為下一個節目《動物王國開大會》整理著道具服……
這是該?!皟和瘎∵M校園”的一場匯報演出,隨著教育部將戲劇納入義務教育藝術課程標準,像這樣的場景正在全國各中小學校園內鋪展開來。兒童劇不再只是節慶點綴,而成為教育孩子的生動課堂——在角色扮演中培育共情能力,在劇本創作中鍛煉邏輯思維,在舞臺協作中理解集體價值。
舞臺照亮童心世界
從經典改編到非遺創新,兒童劇題材日益豐富?!皨寢?,我能像孫悟空一樣變出金箍棒嗎?”在中國兒童藝術劇院,來自北京的5歲男孩軒軒看完《西游記》后興奮不已。他的媽媽劉女士也分享了觀劇體驗:“這些經典IP改編既有情懷,又有教育意義?!?/p>
哪吒鬧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小蝌蚪找媽媽……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在當代兒童劇中不斷更新,對許多家長而言,不僅是兒時回憶的喚起,更是連接兩代人情感的橋梁。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創作部主任、一級導演毛爾南告訴調研組,“目前中國兒藝原創劇目已有近190部,很多經典劇目每年都在巡演,《西游記》從2009年首演到現在依然一票難求?!?/p>
“過去家長選劇看重‘有趣’,現在更看重‘有用’?!泵珷柲媳硎?,如今家長們還可以根據孩子的成長,挑選更具教育性的劇目,如有講述視力保護的,有聚焦牙齒健康的,還有宣傳安全意識的……這些劇目通常由專業機構與劇團聯合創作,兼具公益性和教育性。
近年來,不少原創兒童劇注入傳統元素后,意蘊不斷被豐富——木偶劇《銅鳳燈》講述了少年穿越漢代的冒險;皮影戲《花木蘭》將傳統皮影藝術與現代光影技術結合;《鬧天宮》與上海昆劇團合作推出了戲曲版的孫悟空。木偶、皮影、剪紙、方言、戲曲……一些非遺技藝被巧妙地融合在兒童劇的舞臺上,也悄然提升了孩子們的審美感知力與創造力。
兒童劇塑造了充滿想象的藝術空間,孩子們在《九色鹿》中感受傳統美學意境,在《海底兩萬里》中激發科學想象,從傳統童話到現實題材,從科幻冒險到心理成長,當代兒童劇正以多元題材構建起一座沒有“圍墻”的美育課堂。
從傳統觀演到多維互動,兒童劇打破舞臺邊界。當數百顆海洋球從穹頂傾瀉而下,小觀眾開心地沖進舞臺上梵高的“美術書”裝置前。在上海藝術大師實驗劇場,兒童音樂裝置肢體劇《梵高的麥田》正顛覆傳統觀演模式。孩子們為油漆桶染上顏色,坐在小火車上拉動頭頂的大氣球,跟著音樂一起舞蹈,與梵高的美術世界融為一體。主創田格林說:“想象一下,把梵高畫中的元素像變魔術似的一幀一幀帶到孩子眼前,他們還能近距離‘走進’藝術大師的畫作里,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畫面??!”
調研組了解到,“藝術沉浸”已成為兒童劇的創新熱點。與傳統觀演模式不同,沉浸式戲劇讓孩子不再只是觀眾,而是走進故事、觸碰舞臺、與角色互動,釋放想象力,收獲獨特的感官體驗。
這種“浸入式”體驗正在重塑兒童劇的創作方式。天津兒童藝術劇院的《敦煌·九色鹿王》運用擴展現實技術讓壁畫飛天環繞觀眾起舞,人工智能通過算法根據聲調實時生成洞窟光影;引進版《愛麗絲夢游仙境》借助裸眼3D技術,令現場的觀眾驚嘆“真的感覺自己掉進了兔子洞”。
如果說技術拓展了舞臺的物理邊界,那么先鋒戲劇創作則打破了劇目的敘事框架。如某親子機構曾于2021年與某劇團合作,在北京、上海、深圳三地推出“即興戲劇”活動:家長和孩子現場拋出關鍵詞,演員們立即編織成小短劇。這樣的即興表演,打破了劇本的束縛,讓每一場演出都充滿了不確定性與創意,參與者也因此擁有了獨一無二的體驗。
從親子陪伴到鄉村美育,兒童劇解鎖多維育人場景?!鞍职挚炫e手!選‘登月’!”在山東青島大劇院,7歲的朵朵拽著爸爸胳膊蹦跳——中歐合制兒童劇《飛向月球》正進行投票。當大多數觀眾選擇“和平登月”,舞臺瞬間切換成星空穹頂,家長與孩子手持發光球體共同鋪成一條“銀河”。
來自北京的畢女士把觀看兒童劇當成每周六晚固定的家庭活動,“孩子從三歲起每周末都去看劇,好看的劇都刷了七八遍!”如今家長們更看重兒童劇的親子陪伴功能。調研組針對“兒童劇中家長參與度”開展的調查問卷顯示,兒童劇觀眾的最大比重是“8090后家長與3~8歲兒童”的組合。在年輕一代家長看來,帶孩子看兒童劇既是藝術啟蒙,又能通過互動提高陪伴質量。
一場演出,五個演員,六位小觀眾……如此特別的沉浸式劇目每年都會在上海兒童藝術劇場上演。孤獨癥兒童小宇(化名)在舞臺上主動牽起演員的手,他的媽媽在臺下感動落淚?!叭绾螢樘匦鑳和瘎撛旄嗫赡苄浴薄皯騽∪绾螏椭匦鑳和谌肷鐣粘!薄瓗е@些疑問,“海星之愿”公益項目連續8年引進并漢化特需兒童劇目,同時打造“融合”的劇場公共環境。截至目前,劇場已舉辦專門面向特需兒童的戲劇演出400多場,邀請超過2500組特需兒童家庭參與活動。
2023年夏天,在河南信陽光山縣,12歲的余凌晨在兒童劇《少年司馬光》中飾演司馬光,戲劇經歷讓調皮的他變得細膩、懂事。他的媽媽感嘆:“短短20天排練,我發現孩子一下子就長大了?!?/p>
這份成長,與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在光山縣開展的“鄉村兒童藝術嘉年華”密不可分。劇院不僅將40多部劇目、百余場演出送入當地校園和鄉村舞臺,還指導當地學生排戲演戲,幾乎每所千人以上的學校都建立了戲劇社團。這場藝術行動吸引了“十萬人在劇場、四十萬人在現場、兩百萬人在云端”的廣泛關注,成為兒童劇深入鄉村的生動實踐。
把劇場融入鄉間,將戲劇與教育結合,兒童劇正以靈動、真實與互動的方式,幫助孩子們更好地理解世界。
當代兒童劇發展面臨的挑戰
兒童劇市場遭遇“年齡斷層”。2024年6月1日,北京天橋藝術中心第五空間劇場被打造成鈴鐺環繞的夢幻“大搖籃”,“搖籃”里的觀眾,皆是18個月齡以內的小寶寶。他們可在音樂中看表演、觸摸柔軟的“毛毛蟲”。這種以“全感開發”為核心的嬰童戲劇,因極度稀缺而一票難求。
與嬰童戲劇同樣匱乏的,還有針對大齡兒童的劇目。山東濟南11歲的小觀眾劉宥希告訴調研組:“我從小就喜歡看兒童劇,可現在就想體驗點不一樣的。在學校,我們能演課本劇,這可比光看有意思多啦!”
當孩童漸漸褪去稚氣,開始有了較為清晰的自我意識,他們對故事的真實感、角色的復雜性和劇目的原創性也有了更高的期待,而市場上真正面向大齡兒童的劇目屈指可數。
“嬰童戲劇和大齡兒童劇的缺乏,源于這兩頭年齡的觀眾更難被理解和被定義?!泵珷柲险J為,這些兒童小到無法參與互動游戲,大到似乎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兒童敘事,卻又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的行動邏輯。因此,創作者往往陷入“不知該講什么”或是“講了又怕不懂”的困境。
兒童劇市場的“供需錯位”?!盎犹?,孩子坐不住”“看了一些劇,臺詞都是網絡語言的堆砌,精品太少”“兩張票就要花費上千元,太貴了”……在某平臺一些家長這樣評價部分兒童劇。調研發現,一線城市如北京、上海、廣州等地,單張票價在50元至380元之間,親子套票價格動輒600元至800元;而在浙江、江蘇、山東等二、三線城市,最高票價與一線城市相近。
對鄭州某劇場的十多位家長隨機采訪發現,幾乎所有人都表示愿意為孩子購票觀劇。但他們更關注的并非價格,而是“值不值得”。大約四成受訪家長表示,如果兒童劇能與課本知識相關,寓教于樂,能起到鞏固學習的作用,他們愿意支持。但也有六成左右的家長認為,兒童劇不應重復課堂內容,而應帶孩子“走出教室”,體驗不一樣的審美和情感,引導他們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家長劉強一直堅持帶兩個孩子進劇場:“現在學鋼琴、跳芭蕾的孩子很多,但找個像樣的戲劇體驗課并不容易。我不在乎劇里講多少道理,只希望孩子能主動參與、開心投入。如果還能融合歌舞、戲曲、非遺、文學、歷史這些內容,那這張票就很值了?!?/p>
這是很多家長對兒童劇的期待:兒童劇不僅僅是一場表演,更是一種“1+1>2”的復合型體驗,能跨學科,融合美育、認知、情感等多重功能。
近年來兒童劇在形式上不斷創新,但一些家長表示,過度追求表現形式,會削弱劇情完整性,有時甚至顯得“有點水”。
上海是不是戲劇空間資深導演、編劇陳新煌認為,為兒童展開的戲劇創作,必須貼合目標年齡段孩子的思維和行動方式。要真正讓孩子“玩進去、演出來”,需要的不只是花樣百出的形式,更需要專業的教育經驗、藝術積累和持續投入。但在快速擴張的市場中,一些兒童劇內容空洞、互動套路化,缺乏真正打動孩子的精神內核。
城鄉兒童劇的“熱”與“冷”?!斑@是我第一次看兒童劇,小孔雀的故事讓我學會了勇敢!”2025年3月,兒童劇《森林里面誰最美》在湖南省瀏陽市官渡完全小學上演,孩子們在角色互動中完成了一場生動的“美育課”。這場演出讓不少鄉村教師感嘆“教育的另一種可能”。
雖然有越來越多的鄉村美育活動開始有了兒童劇的參與,但這樣的場景仍屬“稀缺品”——2023年,全國兒童劇演出總場次5.79萬場,其中票房排名前五的城市分別是北京、上海、深圳、成都和杭州。而部分地級市和農村地區,兒童劇的演出幾乎為零。以內蒙古為例,兒童劇幾乎只在呼和浩特和包頭兩個城市上演,其余盟市則鮮有演出。這樣的文化供給不均衡,加劇了城鄉兒童在藝術教育和審美體驗層面上的差距。
調研發現,如今一些地區正探索可持續的鄉村兒童劇發展模式。如江蘇淮安、河南光山與中國兒童劇院創排本土劇目,形成“送戲—創戲—留戲”的良性循環;浙江嘉興、陜西旬陽選派文化特派員,將表演技巧教授給當地小戲迷。盡管各地在積極探索,但兒童劇在鄉村常態化運營方面仍面臨挑戰。
如何讓更多兒童“劇”享童年
加強專業隊伍培訓,提升兒童劇創作質量。盡管兒童劇市場繁榮,演出份額不斷增長,但劇目的整體質量卻參差不齊,部分作品流于表面、缺乏深度。很多兒童劇從業人員表示,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創作者隊伍的專業能力不足有關,也反映出兒童戲劇教育領域長期存在的師資短缺問題。
“做兒童劇,遠比想象中復雜?!睆V州生白劇場主理人鐘向霖告訴調研組,兒童劇創作者應該具備比一般戲劇工作者更廣泛的學科知識,需要具備教育學、心理學等跨學科專業素養,能理解孩子的成長規律與情感世界。他認為,真正優秀的兒童劇從來不是“說教式”的灌輸,而是通過藝術手段與孩子心靈建立共情。
然而,目前國內高校開設專門培養兒童戲劇創作與教學人才的專業還較為稀缺。隨著國家對藝術教育,尤其是戲劇教育的重視程度不斷提升,建設一支既懂戲劇又懂兒童的專業師資隊伍,已成為推動兒童劇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所在。
關照多方兒童需求,貫徹全人教育理念實施。在現代家庭教育理念中,越來越多的父母關注孩子的全面成長,注重情感表達、審美素養和社會性發展的平衡。這種全人教育觀念使得他們更愿意接受以戲劇為媒介的教育方式。兒童劇,作為藝術與教育結合的載體,已成為親子溝通、情感共鳴和素養培育的重要平臺。
下一步,兒童劇應延伸至更廣泛的教育場景,關注所有兒童的文化權利,在社會服務領域發揮更大作用。已有越來越多的公益兒童劇開始關注特需兒童群體,出現了像《交響》《一把糖果》等由孤獨癥兒童主演的原創兒童劇,試圖通過戲劇性游戲、角色扮演、音樂治療等方式,幫助孩子們在表演中表達情感、增強其社交能力。此外,兒童劇也正在成為孩童心理表達和親子溝通的媒介,如《我是誰》就以邀請孩子與家長共同參與創排的方式,圍繞家庭代溝、親子理解等話題展開探討,讓兒童劇成為孩子“發聲”的平臺,也促使成人更深層地理解兒童視角中的家庭和社會。
然而,兒童劇在特殊教育和弱勢群體關愛方面的功能,需要各方的支持與資助。要確保公益項目的可持續發展,除了劇團和教育機構的投入外,還亟待社會力量的支持。通過集結社會資源,兒童劇能夠走進更多家庭,為更多孩子提供成長機會,成為長效可持續的教育服務項目。
普及推廣優質兒童劇,讓更多孩子擁有自己的“舞臺”。上海戲劇學院教授、中央戲劇學院博導孫惠柱多年來致力于戲劇教育的推廣普及,他表示:“希望每個孩子都能平等地擁有看戲和演戲的機會。當兩個孩子聚在一起,給他倆一個合適的戲劇情境,哪怕只有兩三輪對白和簡單的動作,他們就有機會進行獨立的思考、表達和體驗??磩e人演戲和自己演戲,對孩子的影響完全不同?!碑斘覀兿Mㄟ^戲劇傳遞給孩子更完整的成長歷練,不只是欣賞故事,而是親身參與、真切感受時,兒童劇就能以更簡潔卻更貼近兒童生活的形式,在學校課堂、公園游樂場、鄉村田野間自由展開。因此,兒童劇特別適合推廣,關鍵在于創作者如何理解并運用戲劇。
兒童劇的推廣應更靈活多樣,注重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在城市,兒童劇既可融合豐富的教育資源,亦可關注兒童心理、親子關系等議題;而在鄉村,它可與自然環境結合,融入土地、民俗等元素,探討生命、社會和人類情感等主題。非遺傳承、民間傳說、少數民族文化等都可以成為創作素材,并賦予作品獨特的地域特色和文化深度。
當我們放寬視野,便會發現,任何自然或社會空間都可以成為兒童戲劇的創作土壤。只有從孩子的生活體驗出發,用他們喜歡的表演形式,讓他們看到熟悉的世界,演繹真實的自己,這才是兒童劇普及的最佳方式。
(光明日報聯合調研組 執筆人:上海師范大學影視傳媒學院副教授周勝南,本報記者蘭亞妮、白雪蕾、季雅寧;調研組其他成員:張宏宇、譚梓丹、謝夢琦、胡欣怡、賈萌涵、朱穎慧、王妍)